贾植芳:做知识分子的老婆
┃後之視今,亦猶今之視昔
做知识分子的老婆
© 贾植芳/文
贾植芳、任敏夫妇及女儿贾英
1958年的一天,我在第一看守所里,突然被叫去,公安人员递给我一封信,要我自己看。这信是贾芝写给上海市公安局领导的,大致内容如下:“关押你处的胡风分子贾植芳是我的弟弟,现在他的妻子任敏已被批准去青海参加社会主义建设,经组织上批准,贾植芳今后的生活接济由我负责,以利于他的学习。任敏离开上海时留下50元,现请转给贾植芳。”至此,我才正式获知任敏已经去了青海。这个消息对我来说是喜忧参半。自从1955年5月15日早上我匆匆上了杨西光的汽车后,再也没有得到过关于任敏的一点消息。她本来是个家庭妇女,与文学界一点关系也没有,平常所接触的,主要都是我的朋友和学生。按理说她与胡风没有任何联系,我再受审查,总不该牵连她吧。但在我被捕不久,发生了一件使我不安的事。我到了第三看守所,监狱里已经为我安排了黑色的囚衣,我当场就拒绝穿,以后也始终不肯穿这象征耻辱的衣服,但我入狱时衣服很少,只能要求监狱与我家里联系要衣服。一次,公安人员给我送来一包杂乱的衣服,我打开一看,里面有一件任敏的睡衣。我心头一惊,知道情况不对,如果任敏在家里的话,不会把自己的睡衣放入。这以后,我一想到家里心里总是七上八下,在焦虑中常有深深的歉意。一年以后,任敏被公安局放回家,才开始给狱中的我送东西。第一次她托人带进来一包麦乳精,几个橘子。那时看守都比较和气,他还告诉我说,任敏就在门口,有什么事他可以传话。我就提出要任敏给我送上穿的汗衫等衣服。这样过了一段时间,忽然任敏又不来了。我心里正在犯愁,现在看到我哥的来信,知道任敏已经离开上海了,总算是去青海“参加社会主义建设”,说明没有被剥夺做人的权利。但是她为什么要到青海去呢?到青海什么地方,搞什么工作呢?想到这里,我心中又是茫然不安得很。
很久以后才知道,我被捕那天,公安局马上派了两男两女4人到我家里,先是要任敏交出胡风给我们的信件,接着是搜查,并在家里安插了监视人员。任敏当然意识到问题严重了。这种经验我们过去都有过。果然,不久有一个姓沈的同学来找我,那个同学是个公安部队的创作人员,通过上海作家协会介绍,派到复旦大学来跟我进修,经常来我家里聊天。那天刚一走进来就被盘查,他身上穿着公安制服,忙说明自己的身份,才被放回。可随后材料转到原单位,他被上海警备区关押了多半年,开除了党籍、军籍,戴上了“胡风分子”的帽子。1957年又因为“翻案”罪被定为“右派分子”。从此,他潜心研究佛教的因明学,后来当了哲学教授,并先后出版了两部专著。这大概是“胡风反革命分子拉拢青年学生”的典型。另有一个姓王的学生,己经分配在新文艺出版社工作,他不知道我出事了,在单位听到了“反胡风”的风声,星期天就跑来告诉我。他做事有点冒失,一跑进门,也没注意旁边埋伏的公安人员,就对着任敏,指手画脚地说开了。任敏当时已无法说话,只能给他使眼色,他也全然不注意。结果话没讲完,被戴上了“给反革命分子通风报信”的罪名,定性为“胡风影响分子”。1957年又加戴了“右派分子”的帽子,吃二遍苦,受二茬罪,坎坷了30年。最惨的大约是泥土社老板许史华。他是说好来取稿子的,一走进来就被扣住逮捕。许史华原来也写诗,1947年曾经参加过我和尚丁他们组织的“我们的俱乐部”的进步文化出版活动。他办泥土社,支持了我们一些朋友的写作。他被公安局抓住,一关就是11年。他的太太是个苏州姑娘,人长得很漂亮,手面也很大方,60年代初被迫改嫁给一个山东老革命。许史华1965年出狱后,被分在一个新华书店工作。他先去丈人家找老婆,却给那个山东人骂着赶出来,他老婆在一旁不敢吱声,丈母娘还把他女儿也藏起来不让见。许史华一人回到空空荡荡的家里,绝望而在住所上吊自杀。许史华与胡风的朋友关系较密切,恐怕也是在劫难逃,但因来我家而被捕,在我们夫妇心头上总对他怀着一份内疚之情。就这样,任敏被公安人员当了一天“守株待兔”的诱饵以后,也关进了专政机关。
先是审讯过几次,大约觉得她身上确实没有什么文章可做,就白白地拘留了一年多,什么结论也没有就把她放了出来,被安排到上海卫生出版社工作。1958年,上海机关开始动员人们离开上海,去内地参加“社会主义建设”,但在暗地里流传着当时负责上海工作的柯庆施的一个说法,就是要把上海变成“五无”城市,把有问题的人统统迁离上海。任敏看情况不妙,就主动报名,到青海“参加社会主义建设”。其实当时的形势明摆在那儿,我们的友人何满子、罗洛、杨友梅一个一个都被流放到了茫茫大西北。王戎的遭遇更惨,一天突然被专政机关叫去,在不打任何招呼的情况下直接送上开往大西北的火车,劳改去了。所以任敏作出这个选择,也算是“识相”,保住个体面离开上海的样子。
任敏主动离开上海,最终还是没有逃脱迫害。她先被安排在民族杂居的化隆回族自治州的山区小学当教员。半年以后,当地公安局的人找到她,说是上海有材料检举她“为胡风反革命集团翻案”。她开始不明白,要求看这个所谓材料,公安人员当场就给她看了,原来是1958年春节,我们的友人王戎怕她一人在家过节太孤单,把她叫去一起过年。王戎在1955年也接受过审查,曾被关押了一年多,两人在吃饭喝酒时难免发几句牢骚。结果言者无意,听者有心,在一旁听到他们发牢骚的王戎妻子向组织写了检举信。王戎为此发配新疆劳改,任敏流放到青海后还过不了关,终于又一次被捕,关进了青藏高原的监狱里。直到1962年,监狱里实在没有东西可吃,有关方面才不得不把她给放了出来,让她自己去“分担”国家的困难。临走时监狱管理人员还给她留了一句话:“你可以先回去,以后要你回来时,你还得来。”这就是说,任敏依然是犯人,不过是个自食其力,不吃大锅饭的犯人。她一人出了监狱,其实有很多地方可去,但为了等待狱中的我,她选择了我的家乡,山西襄汾农村,主动与我年迈的父母住在一起。30年前,我从北平监狱出来亡命日本,给家里留下了一个亡命者的妻子,由父母照料到她病死。没想到30年后,我的政治官司老是打不完,又一个囚徒的妻子回到了故乡,与父母相依为命。不过这回是由她来照料老父老母了,直到把老人送了终。
关于任敏这许多年受的委屈和苦难,我关在监狱里一点也不知道,只是凭经验猜想她到青海会凶多吉少。1963年10月,我突然收到了一个包裹,包裹的布是家乡织的土布,里面只有一双黑面圆口的布鞋,鞋里放着四颗红枣,四只核桃,这是我们家乡求吉利的习俗。虽然一个字也没有,但我心里明白,任敏还活着,而且她已经回到了我的家乡了。这件事使我在监狱里激动了很久很久,我不由想起40年代我与任敏在一起生活时的情景。当时,我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,她与我结合不久,就发生了在黄河边上逃命的险事,我也曾觉得很对不起她,但是任敏那时说了一句话我终生也难忘。她说,她这人苦吃得起,就是气受不起。所以她跟我在一起,吃苦都不怕,只是不要受气就行。婚后几十年坑坑洼洼都走过来了,我们都遵守着诺言;可谁知道,她吃得起的“苦”会是这般的大。
任敏是晋中人,也出生在商人家庭,家里很富庶。抗战爆发后,她还在太原念中学,随学校转移到四川,在阆中读完高中,回到西安考人了西安商业专科学校会计系。就在念书期间,她读过《七月》等刊物。她有个同学,姓崔,是我们村的人。崔的父亲曾在山东经商,与6个国家做买卖,我们村里人都叫那老头子“六国买办”,我伯父就是在他引荐下到济南办洋务的。任敏那同学与我相熟,他看到任敏读《七月》,告诉她上面有个写文章的贾植芳,是山西老乡,就这样介绍我们认识。那时任敏还是个一脸稚气的小姑娘,我们从相熟到相知,不久就在一起生活了。因为我们两家都是经商的,在商务上也都互相了解,所以家庭对我们的婚事也没有干预。不过说到婚事,也是很惭愧的。那时知识分子反对旧式婚礼,由自己相互了解而发展起来的感情,完全是自己做主,毋须用旧法律旧仪式来加以认可。当时我们俩,一个是流浪汉,一个是女学生,就这样结合在一起了。时过境迁,到80年代末期,我们都是70朝外的老公婆了。一次在广州中山大学开会,我们夫妇被安排进招待所,服务员突然提出要看结婚证明,否则就不能开同一个房间,说规定如此,他们服务员可负不起责任。弄得我啼笑皆非之余,突然想到,我们那时的结合,确实没有任何义务的束缚力。可是我们就这样跌跌碰碰地共命运了整整四十多年的苦难历程。
与任敏相识之前,大约1941、1942年之际,我流落于西安古城,靠做一些小买卖为生。我这人虽然出身于世代经商的家庭,但生性不会做买卖,在西安就有我伯父的铺子,可我连去住也不习惯,宁愿住到山西会馆里去。那儿常住着一些从前线溃败下来的军人,都是百无聊赖。偶尔合伙做几次买卖,大多不是赔钱就是被骗,所以有时弄得连饭也吃不饱。自从与任敏结合后,现实生活问题就严峻地摆在我的面前,我必须寻一个较稳定的职业才能负担起独立的小家庭生活。1943年秋,我在西安街头看到一张广告,说有个工兵部队需招考一名日文翻译。我因在军队里混过,对那一套也熟悉,就想去试试,结果当场就被录用了,到国民党独立工兵第三团任职。那团长叫许开章,是日本士官学校工兵科出身,他在部队上自编了一些技术教材,训练士兵,所用的材料,大多取自日本陆军训练总监部编的操典。我的工作就是帮他翻译那些日文材料,如《工兵烟幕使用法》、《工兵教练法》之类,译出后,许团长就校对一下,用他的名义印刷出来,作为部队的技术教材。团部设在陕西省朝邑县,这是一个很荒凉的小城市,就靠着黄河,整天面对着排山倒海般呼啸的黄河之水。任敏那时还在西安读书,但三天两头跑来找我,我们就在黄河边上借了一间民房,没多久她干脆不去上课了,跑到黄河边上来与我住在一起。可是这平静的日子过得不长,很快就面临了新的危险。因为我虽然入了伍,毕竟不是军人,对军队里的腐败作风和等级制度感到厌恶。在黄河边上,我来往的都是些光棍的下级军官,无形中引起了别人的注意。在朝邑县驻着一个警备部队,头目是四川人,他与我们工兵团的一个营长有来往,就怀疑我是共产党派来搞情报的。因为我是招考录用的,没有什么关系可以证明我的来历,又加上任敏作为一个女学生,在这种场合来来去去很引人注目。他们的怀疑很快被认可。那时国民党对部队有过命令,凡是在陕甘宁边缘地区发现共党分子和“左倾”分子,可以就地处决。一天,有个与我关系不错的王司书(任职上士文书),跑来告诉我,说三营罗营长与警备区的王队长正商量要把我抓起来活埋。我深知国民党军队的野蛮,一旦真的落到他们手里,无论如何也说不清楚。于是与任敏商量当夜逃跑。那一夜天特别黑,真是伸手不见五指。我们不敢走大路,就翻山逃命,一路都是荒山巨石。我走在前面,慢慢地往前摸,爬过一块大石,就轻轻喊任敏,她沿着声音走过来,遇到特别险要的地方,我就回头拉她一把,把她拉上来,就这样整整逃了一夜,才脱了危险。
当我们到山顶时,已经拂晓了,我们携着手,伫立在山头,晨雾尚未消失,真是四顾落落。我当时剃了个光头,任敏扎了两根短短的小辫,额前的刘海不时被风吹起,她忽然狠狠地说:“我们这么苦,还不如到延安吃小米。”我默然,她还是一个单纯热情的青年学生,而我已经经历过许多政治风浪,头脑比较清醒冷静。当时轰动后方的“王实味事件”对我震动很大,当地的报刊宣布他的罪名,说他是“托派”和“国民党特务”。我早年就读过他的小说和译作,如美国奥尼尔的《天外》、英国哈代的《还乡记》、高尔斯华绥的《福克赛一家》等,说他是“托派”,我还相信,说他是“国民党特务”,我绝不敢相信。那里并不是个理想的福地……
我们家乡早是沦陷区,我把父母安顿在陕西韩城,家里还有一头骡子,常常派长工用骡子到陕北抗日民主根据地贩盐。那时期我哥贾芝在延安日子也艰苦,贩盐赚下来的钱,还要补贴他。我看这样下去日子愈来愈难,就与父母商量,决定去济南找伯父帮助。临行前我先回到家乡一次,我姑母见我回来大吃一惊,忙告诉我,日本人获知我是抗日分子,把我姑父捉去毒打,我家的房子也早烧光。我看老家还剩下一些粮食,就在家乡卖了,又花80元钱买了两张假良民证,我化名贾有福,任敏化名朱明,打扮成一对农民夫妻模样,双双离开了辗转多年的西北,奔东而去。但是险事还是没完。在榆次转车的时候,几乎又出了乱子。我们在榆次住了一夜。第二天一早去车站准备上到北平的火车。走到街上,看到卖《朝日新闻》等日文版报刊。我因在乡下待了好些日子,仿佛与世隔绝似的,一看有卖报的,随手就买了一份《朝日新闻》,还有一份《朝日周刊》,在车站候车时候看了起来。一会儿上车了,乘客排着队受日本宪兵的检查,我不在意地将报纸往怀里一揣,却马上被日本宪兵发现了。他看我身穿白土布对襟褂子,光头,一副农民打扮,却藏着日文报纸,就警惕起来,把我拉出来盘问。他拿着我的良民证,厉声说:“你的八路的干活?”我碰到这种场面多了,平静地说:“不是八路的干活,是良民的干活。”他又问:“你的良民的干活,看日本报的?”我心里也紧张,因为我的良民证是假的,万一被查出可不得了。我连忙向他解释,说我战前在青岛一家日本老板开的铺子里当伙计,所以懂点日文,打仗以后,老板回国了,铺子关了门,我只好回到了乡下。现在乡下日子难过,我想到青岛去找我以前干过活的铺子的老板。解释了半天,那日本兵才犹犹豫豫地放我进站。上了火车以后,他还跟了上去,站在我座位的前几排,皮靴踩在座位上,用阴冷的目光观察我、审视我,我若无其事地不在意。车开了,他下车了,但还站在站台上,脸上显出迟疑的神气。任敏倒是早已过关,见我被扣,急得心惊肉跳。不过总算是过了这一生死关。到了北平后,我们连忙转车到济南。后来,伯父出钱给我们办了一张良民证,仍用“贾有福”的名字,但身份改成他的公司的职员。
紧接着是我在徐州被日伪警察局特高科逮捕关押。任敏一人在外为我送饭做菜,饱受惊吓。再下去我又在上海被捕,任敏也一起被捉进牢里,关了半个多月,与她同监房的有《文萃》杂志的两个娘姨,有纺织女工、小学教师,各色人都有,都是“政治犯”。小学教师被用刑,任敏等难友在监房里做了许多护理工作,她在这艰难的生活环境中也得到了很大的锻炼。
记得1946年我们俩初到上海,住在胡风家里。任敏那时还是个很幼稚的女青年,梅志教她如何照料家务,给了她许多的帮助。胡风也很喜欢任敏,常说她是个“小孩子”。冯雪峰经常走动的时候,也常逗任敏开玩笑。但胡风脾气不好,经常发脾气,任敏看他有些怕。一回,不知怎的说起胡先生为什么要这么凶,胡风对任敏意味深长地说:“你以为做知识分子的老婆容易?”胡风说这话并无心,任敏却记住了,常常向我说这句话。但在那个时候,无论胡风还是任敏,大约都不过是以为知识分子生活清苦,又不安分,在世界上总是不如意的事情居多,所以做妻子的格外辛劳,但他们都不会有这个思想准备,即做个正直的知识分子,在未来的社会里还有更大的不测与风险去承受。任敏为了我的社会关系的牵连,被无故流放青海,随后又在那个少数民族杂居的监牢里受尽折磨,但在出狱要她重新选择生活去向时,她毅然不悔地选择了我的家乡。她曾对乡人说:“我就是要等待看出个结果。”她始终相信:我,还有我的那些朋友们,终究是清白的。
“结果”终于出来了,1966年4月,我被上海法院正式以“胡风反革命集团骨干分子”罪名判刑。旋即被押回复旦大学监督劳动。出狱后第一件事,就是给任敏去信。许多年后,年逾花甲的任敏自己动手写了一篇回忆文章,她是这么写到她接到我的信时的情景:“1966年5月间,我接到了分离11年、日思夜想的植芳的来信。这封信来得太突然,使我非常激动,急忙拆开信,流着眼泪看完。信里说,他已出狱,又回到了原单位参加劳动,身体、生活一切都好,并望我努力学习、保重身体……我看了一遍又一遍,心情久久不能平静,一想到他在狱里度过漫长的十多年,能健康地生活下来,真不容易!他的身体健康,就是我的希望。在这11年里,我为他受苦、受难、受累是值得的,艰难、困苦、劳累都没有白受。”这就是任敏当时的真实心情。她马上给我回了信,告诉我,她在1963年就回到我的家乡,襄汾县古城公社候村大队11小队参加劳动,在田间劳动是愉快的,生活是安定的,身体是壮实的,一切都会好起来……这些话里,有不少是那个时代的套话,话不这样说不行,否则万一被人拆开检查,就会惹出新的麻烦,也有些话是她故意安慰我的。但就是这样的家信,也果真惹出了不少麻烦。因为我的信送到监督我劳动的印刷厂,先得由革委会人员拆开审查后才能发给我。一次,任敏信上说,有一个邻居看她孤苦,要将他们的一个男孩送给我们当儿子,她征求我的同意。为此,印刷厂作为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开了批斗会,说我要为反革命衣钵找接班人,永远与人民为敌。1986年我与贾芝返乡,重新回到隔了四十多年的侯村,乡里只有几个年近古稀的老头还依稀记得小时候有个顽皮的“跟”(我的小名叫“跟来”);但村里父老乡亲都记得任敏,他们陪我去看了她当年的“宿舍”,其实就是一个破败的马厩,连窗户也没有。这些年受的苦难,任敏很少对我说,甚至连她被关进青藏高原的监狱一事,我也是在1980年平反以后才知道的。任敏第一次回上海探亲是1967年,她没告诉我这些遭遇,只说了一些令人高兴的事情。后来我问她,为何不早告诉我你在青海被判过刑的事,她很平静地说,当时你处境不好,心情更不好,我怕告诉你了,你会对共产党彻底失去信心。这就是任敏的脾气。她为了不让我陷入绝望的境地,就掩盖了一些真正让我绝望的事情。我们当时之所以能坚持下去,还是因为我们自信是没有罪的,我们相信终有一天胡风冤案会大白于天下,即或我们看不到这一天,子孙也会为我们昭雪的,因为历史无情而又有情。
本文节选自《狱里狱外》,贾植芳/著,上海远东出版社,1995年3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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